当年,妈妈的娘家并不富裕,可妈妈的温柔贤淑深得姥爷的宠爱。因此,在妈妈出嫁的时候,姥爷咬牙为妈妈准备了三大件嫁妆:一对棕红色樟木箱子,一个梳妆匣子,还有一支金镶玉的簪子。
后来,一只樟木箱子上的铜锁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被生产队的人撬坏了,大概是撬着费劲,另一只铜锁得以保全。金镶玉的簪子在破四旧立四新的时候被收走了,再也没有归还。在我懂事的时候,梳妆匣子也被哥哥的小人书塞满了,为了防止我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拿出小人书染色,哥哥把匣子放到了高处,我蹬着凳子也够不着。
其实,这三件东西对我来说只是个传说。我最感兴趣的是樟木箱子里的那个红包袱,那是妈妈出嫁时裹衣服用的,也算陪嫁吧。
我们小时候踢的毽子都是自己做的。讲究的用鸡毛,鸡毛要去大公鸡的尾巴上揪那种闪着五彩光的硬翎子。这种事得央求大人帮忙,所以很不易得。平常玩的毽子就用塑料袋剪成一条条,用线绑成一扎,最后再穿上一枚铜钱。也可以穿铁片,但是穿铁片的毽子发飘,尤其是冬天,毽子落在棉鞋帮子上,穿铜钱的毽子发出“嗵、嗵”的声音,听着就瓷实。而穿铁片的毽子“啪嗒、啪嗒”的,感觉比穿铜钱的差远了。这铜钱得和妈妈要。妈妈打开樟木箱子,解开那个红包袱,拿出里面的一个小布包,里面包的就是铜钱。妈妈一边递给我铜钱一边嘱咐,就只剩这几个了,这次可不要再丢了,再丢了就不给了。
每次都希望妈妈能多给几个,我好拿出去和小朋友显摆,可妈妈总是给一个。到后来,铜钱越丢越少,改成缠磨几次才给一个了。记得最后一次,妈妈递给我的铜钱要比普通的铜钱大两倍。妈说,那是坠包袱角用的。我看做毽子用不上,就找根绳儿拴了抡着玩儿,结果一不小心砸在脑袋上,生疼。哥哥看着我眼泪汪汪的样子,开心地调笑着:坏了坏了,快上医院吧,肠子都流出来了。妈妈赶紧帮我往脑门儿上抹香油。我一赌气,把铜钱还给了妈妈。这枚铜钱才幸存至今。
我惦记红包袱里的还不仅仅是铜钱,里面的花布头更吸引人,那都是妈妈裁衣服剩下的,留着下次做衣服时夹花边或做点缀用。每次妈妈打开包袱找东西,我都会抽冷子抓上一把,然后央求姐姐做成大大小小的沙包。大多数时候妈妈都是一笑了之,可有一次,我抓的是一块缎子,被妈妈一手抢了回去,头上还挨了一巴掌。我上学前班的时候,妈妈把那块缎子剪成一条条的,扎在我的小辫子上,像两只漂亮的小蝴蝶,让女同学好生羡慕。
红包袱里有一个日记本,绿色的塑料皮儿,第一页是用蓝墨水写的四句话:樱桃好吃树难栽,不下苦功花不开,幸福不会从天降,共产主义等不来。再翻下去,里面的内容是菜谱。这个本子是老爸的。老爸没上过学,字是一个一个请教别人学会的,菜谱是白天看师傅操作,晚上凭记忆写下来的。就这样,他自学到一级厨师水平,曾被抽调到北京全运会做主厨。我家镜框里就镶着一张老爸与举重冠军的照片。那人胖胖大大的,手搭在老爸肩头,很是亲热。妈妈的花样子没地方放,老爸就把这本子送给妈妈夹花样子,因为菜谱已经熟记在心里了。
花样子是妈妈自己铰的,有花有草,还有龙凤、鸳鸯。谁家给孩子做花鞋,或者想在门帘窗帘上绣个什么,都来我家照着妈妈的花样拓。有的花样拓的次数多了,软塌塌地起了毛边儿。包袱里还有一绺绺的丝线,颜色多得数不清。后来我看到《红楼梦》里莺儿巧结梅花络,并说出那套松花配桃红、葱绿配柳黄理论时,忽然就记起了妈妈包袱里的那些丝线。
包袱里还有一个深黄色的粗牛皮钱包。那里面装着我们全家的吃喝用度。老爸每个月都把挣来的钱交给妈妈。妈妈每个月再把那些钱精打细算地花出去。在这一进一出间,我们兄妹五个就长大了。
除了这些,包袱里还保存着我们认为很珍贵的东西。有大哥放进去的崭新的领章和帽徽;有二哥毕业时和同学的合影;还有三哥自认为做的最好的一副弹弓和姐姐的花卡子,而我放进去的却是一个心思——什么时候我也能拥有一串叮当作响的铜钥匙,随时能打开箱子,解开包袱,找些我喜欢的东西。
这个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。不过,随着年龄的增长,妈妈已经很放心地将钥匙交给我,让我帮她到包袱里找些东西。有一次我不小心将箱子盖掉到地上摔裂了一道缝,妈妈也没说什么。箱子确实老旧了,那串铜钥匙却被摩挲的越发黄澄澄的。
随着哥哥姐姐相继成家,红包袱里的内容也越来越少了,后来只剩了那个日记本,里面的花样子依旧。
我生女儿的时候,妈妈做来了小嫁妆(给新生儿做的衣服),我们一件件翻看着,忽然,妈妈指着一床浅蓝色的小棉被对我说:猜猜,棉被的里子是什么做的?
是那个红包袱皮,我竟然没猜出。妈妈说,小孩子用用老人的东西健康长命。
这个包袱皮,包裹了三代人呢。我亲亲女儿的小脸:我娃好福气!